文:焦雄屏
「我的每部電影就是整理反省當時對人生/世界的看法。」──侯孝賢

你在許多訪問中談到,《好男好女》是你的「悲情三部曲」第三部,請問為什麼?這個概念又從何而來?
《好男好女》的題材是根據白色恐怖時期間一批受難者真人真事改編。1987年台灣解嚴之後,禁忌解除,許多人得以做了很多田野採訪紀錄,像藍博洲的《愰馬車之歌》等。從《悲情城市》到《戲夢人生》,我感覺有關台灣近代史尚有白色恐怖,這部分我尚未能觸及。這好像出疹子一樣,一定要發完,所以我決定要拍白色恐怖。
為什麼要採取現在、回憶及歷史戲中戲的交錯方法?
過去與現在交錯可以產生對比,主要是我對以前事情的感覺和角度。如果純粹拍白色恐怖那一段歷史過去的電影,我感覺意思不大。如果包括現代的觀點,一個戲中戲的導演看歷史,主角是我,就能對照過去及現代的觀點。所以我帶著演員及工作人員去和老一代的人談,我發現年輕人對他們太不了解了,他們很好奇問東問西,我想,如果當時有攝影機的話,就是最真實而精采的紀錄片。這時我把戲中戲導演的角度改成演員的角度,透過這個角度,讓演員對那個寺代有想像,也透露她自己的困境。這樣,她自己的現在、過去和歷史交錯,和歷史的感覺更近一點。
在過去1940、1950年代、具有大時代之氣氛,那時的人將他們的愛情、現想、熱情混在一起,現代的人則缺乏那時候的人的高標理想,他們的熱情都散在資訊中,模糊了目標。我們常說,「典型在宿昔」,但那樣對現代人尚有強烈的影響。如果說我拍電影只展現以前,只會變成一個故事,會過去。但我提供一個對照,不是單純一個故事,我的看法是,時代會變,但人的本色一樣,生命力和熱情都一樣,只是目標不同了。
許多國外評論界人士都注意到你的對比是非常古典而工整的,兩代的人對愛情、親情、奮鬥目標,乃至環境迫害,都是以對仗的連接方式出現……
是。我是說每個時代都會形成意識形態,每個人也無形中受時代的感染,不由自主被時代約束著他們的成為模式,尤其是年輕人。
電影中白色恐怖的那批「老同學」,在1940年代的日據時代,五個少年偷偷跑到大陸參加抗戰五年,戰後回到台灣,成了地下黨。1950年代韓戰爆發,美國發表白皮書承認台灣為合法的中國政府,於是國民黨進行大規模的清共行動,導玫他們的厄運。
電影中的現代,是一個演員的日記被偷,一直有人將她的日記傳真進來,也有許多無頭不說話的電話。日記顯示了她的過去,至於她的現況是與姐夫不錯,造成與姐姐的衝突。
兩個年代相比,過去的人有理想有目標,比較無私;現代人則回到比較動物本能性,講究情、色、官能,爭痽金錢利益,打壓別人,不過兩代人的奮鬥精力和生命力是一樣動人。
這就是你用《好男好女》為片名的原因?
對。這觀念還牽涉到小說家鍾阿城。阿城有回說了一個故事,講甘肅這地方的風俗,以前由一地到另一地助人割麥維生的麥客,常常會和農家的少女、媳婦、農婦私奔,兩人手牽手逃亡,農家會派人追。追到時挖一大坑洞,將兩人的手反綁,先將男人一腳踢下,再準備踢女的。如果此時女的回頭看一眼,表示已有悔意,就可將她拉回,原諒她的行為。但是通常這些女的都是義無反顧向下跳,接受活埋的命運,這就是「好男好女」!人的行為都受時代,氣氛牽引,但是他們的本質,那些熱情和生命都是一樣處處動人。
再問一下形式處理的問題,《好男好女》的戲中戲部分是黑白,現實及過去的回憶則用彩色,能否談談它決定的基礎是什麼?
電影戲中戲即1940至1950年代,是透過排演的年輕演員的想像。對過去所想像,因為多半靠的是老照片或電影,所以採取黑白色調予以這種感覺。
現實生活是演員在排演,所以舞台意味濃厚。電影跟著這個演員的意識活動,她的過去是透過傳真進來的舊日記,強迫她回憶到幾年前她未當演員前的一段情。我的處理是記憶像「夢」一樣,焦點是很清楚的,焦點旁邊的東西卻很模糊,有些特殊的樣子或表情會很突出,我一直實驗這種方式,不過不太成功。
電影的結構因為一直跟著演員的意識,過去現在一起走,在幾樁死亡之後,三個時分終於混在一起分不清楚。
電影的空間觀念使用也很特別……
空間的使用觀念跟我所說的片段呈現全部是一樣的。好像梁靜回憶她和阿威戀愛時的一場戲,我先拍他倆在鏡子前面調情,做愛時還不時愉看鏡中的自己,年輕人現在很多不都是覺得自己又美又醜,很自戀嗎?
接著我讓他們的生活藉兩個空間表達,梁靜買了一個球燈回來,她去廁所卸妝,阿威來上廁所,兩人不避諱的態度顯示他倆的親密關係。接著二人打扮地像動物般(戴假髮前)跟舞。
這三個空間的使用,既說明了他們的關係,也說了他們的個情行為,這是我說的片段和全部的美學方式。
電影.歷史
你對白色恐怖的看法為何?
白色恐怖不像二二八,二二八事情的牽連者現在都平反了,總統還親自道歉。白色恐怖這批人因為他們對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理想,在台灣社會上一直被壓抑,主要是因為台灣多年來的反共立場,所以很難在媒體上得到有力的申訴條件。
這批牽連的人大概在獄中關了十幾年到三十年不等,彼此很熟,成立了一個五零年代政治受難互助會,他們直到現在還相信社會主義,只是時代不對了。連他們的子女也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。他們成長過程中,一直被人追踪,乃至要搬家、改姓,甚至以為父母真的是政治罪犯。
蔣碧玉今年一月十日的葬禮上,只有一些少數的「老同學」到場,她的去世並沒有引起龐大的迴響和注意,我感覺他們的事蹟在政治風氣下就要被人淡忘了。
有人問我,為什麼拍歷史這麼重要?我的看法是,一方面與年紀有關,我生在1947年,成長中時代有政治包袱,像我小時候老有半夜坦克車從街道上碾過的聲音,到處是反共宣傳、歌曲、標語,父母親友也談到誰是匪諜等等。這種恐怖氣氛延續了幾十年,這種經驗使我現在像發疹子一樣,一定要哽著把以前發生過的事弄清楚,予以反省。
另一方面現代人總不喜歡探索做事的意義,總是盲從的追逐情色權勢。對國家、世界、站什麼角度去看較不探討。我認為每一代人都需要留下點東西,這樣一代代才能像留火苗似的,把一些東西保存下來。
共同探索人生,領悟歷史為什麼對你這麼重要?
人都不自覺受到時代氣氛及意識的影響,1940、50年代的年輕人都為國家民族奮不顧身,現在的年輕人仍是充滿熱情,但是摸不清方向,回到動物官能性範疇,什麼都是商品,人工化的,名利、偶像……年輕人好像資訊發達什麼都知道,可是什麼都知道小小的訊息,但是無法跳脫來看,對人生,對人做思考。
有些人終生受這個影響無法脫困。有的有文學、藝術的歷煉可以脫困解脫。我希望讓大家知道,每個時代都有價值和傳統,好壞也難定義,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。面對子女時,我們不該告訴他好壞,而是帶領他們進入一個空間,透過文字或其他方式,讓他們從原點思考事情,不要夾帶政治、商業這些其他目的。
就好像《好男好女》引了小津安二郎的《晚春》一段,我很喜歡《晚春》,很喜歡原節子,她就是好男好女。《晚春》及其他小津電影一樣,題材都大同小異,但對人生有一種態度,它提供的不是答案,而是反思,是日本人生活在那個時候的活動狀態,一種滋味,反省自己,人活在世上是怎麼回事。

電影.美學
我們談談這部電影美學吧?以前你的電影以不動的長鏡頭著名,這次好像動得比較多。另外,你是不是排斥特寫鏡頭,《戲夢人生》和《好男好》幾乎都沒有特寫。
我以前的美學多半是直覺的,現在則比較會考慮從時空本質出發,是一種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。關於長鏡頭,重點不是形式而是內容。台灣的環境不足,演員表演時,無法背長段台詞,表演中途也不能被干擾,所以我常常幫演員製造情景,找一些生活上的習慣,如吃飯、上廁所等等,讓他們從習慣的情景中自然表達。比如拍吃飯的戲,就是等到演員餓了,讓他們真正吃飯,這樣比較容易進入狀況。
我們和荷里活不同,荷里活可以將表達方式提到戲劇性的時空,他們有好的演員,好的技術,可以「以假替真」。我們呢,只能做真實的模仿,製造一種接近真實性的時空。我習慣於從現實中擷取一個片段的表達方式,它是時空的重現,所以並不在乎是長鏡頭還是短鏡頭。
我的美學從來就是為表達內容,不會為風格而風格,為形式而形式。好像《戲夢人生》的故事多而長,於是我開始思索如何把這些長而多的故事組合在一起。如果採取片段呈現的方式,擷取主人翁三歲、十歲……幾個階段的年齡狀態,用平衡並列的方式,可以組合呈現出他的一生。不過李天祿故事說得比我拍的動聽多了,我拍不到他的味道。於是我乾脆把他說話的紀錄片段和戲劇性的情節剪在一起。
至於特寫,我也不是排斥。像《好男好女》我拍一個主角梁靜家中傳真機的特寫,剪接時看看不需要,就把它剪了。另外,特寫是分析性的,我不喜歡解剖性地看事情,我喜歡呈現情景而不是情節,希望展現片段的訊息,可以以這片段呈現到背後的全部。
其實所謂的形式,是創作者透過它表達,每個創作者的國家、環境、背景都不同,形成創作者對人的態度,看世界的方法。每個創作者都應該找這些,即創作者這個人對人對世界的想法,找到的過程也許是很慢的,找到後再透過電影的形式演練一遍,是反省、整理自己對人對世界的看法、角度。我每部電影就是當時對人生的領悟,是一直往前的。即使我將來不怕電影了,用文字表達也是一樣。

那麼你現階段對人生的領悟用形式來表達又是什麼?
我很容易了解別人的立場,但是我長期習慣不干涉別人。所以你看我的電影多半是遠的景觀,很少特寫,這是一種遠的觀點。我討厭姿態,討厭用高的姿態憐憫別人,寧可用「菩薩低眉垂目」的悲憫角度。換句話說,我的同情是沒有姿態的,像《好男好女》我會了解那些角度的身不由己狀況,了解他們外在的行為是受到環境的牽引。
我對鏡頭的處理上也從不憐憫,有時明知多一個鏡頭,就會使活動邏輯更清楚,但我就不要加這個鏡頭。
我也知道這些處理方式對西方觀眾很困難。因為他們思考方向和我們不同,他們叙事能力強,中國人則講究情感、含蓄,其他部分要別人自己去領會。說話曖昧而不直接,不喜歡邏輯、辯證、理由這些。
既然談到東西方美學觀念的不同,可否就你的美學立場來比較一下電影的表達?
中國人講究賦比興,賦是叙述的部分,比是象徵,對比,興則是相關又不相關的事。我小時因為好現,愛看小說,又沒有受過純粹的西方式教育,所以形成自己看事的方法。像我小時候常喜歡爬到縣長公館旁邊的芒果樹上偷芒果。別的小孩是摘了幾顆便溜了。回想起來,即就是電影,是將時空凝在一起的感覺,而不是西方式那樣過去、現在、未來的直線順序叙事。
我處理歷史題材,也是把歷史當做與現在無差,像我現在拍電影,就好像兩千年前孔子與學生共同論述,是一種一齊成長探索的過程,電影正是這個過程的紀錄。
這也與我的年齡習慣有關,我認識一個人,就想知道他的過去,他的家庭,他來自哪個區域,把周遭的人弄得清清楚楚,我對人,對歷史,對現在,對過去都是同一個態度,所以歷史好像就在眼前,創作時只是把每個人引導到適合他們的空間。
電影.環境
你得到過威尼斯金獅及康城評審團兩項大獎,對你有無任何影響?
像我這種創作者,得了獎後空間反而比以前窄,而且寂寞。影展和市場有一定的生態,我很清楚在影展生存的一些條件,影展的人四處去尋找新鮮的材料,但當他決定評審團時,很多事已經決定了。要在這種狀況下存活並不難,包括題材的選擇,明星/演員的調配等,但我不是這樣拍電影,我的電影不是為影展而拍,它們是我某段時間留下來我的想法,我的人生、世界的態度,所以無法有固定的形式及內容。
在台灣拍片倒不是為影展,而是一定要有資金。我現在在日本有市場,還可以賣片給日本換資金,加上政府的輔導金拍片。否則我也可以抵押房子,預售唱片版權,問地下錢莊借貸拍戲。拍電影是花錢的事,影展使我們有多一點機會,可以一直走下去。如果有一天我無法拍了,我就會去寫東西,這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,因為我無法停止我對人的好奇。
對於搖搖欲墮的電影業,你是什麼看法?
我目前仍有一些資源,我可以把這些資源分出去,讓某些人獨立起來。好像我幫助某些人購買錄音設備,成立剪接室,或購買攝影器材,幫助演員有成長討論切磋的空間,這些我都不要求回收。我希望大家獨立成長,形成一群人,造成一種新形態。他們分散在外面,就像一個小型製片廠分散開來。如果要成立製片廠,牽涉到好多經營管理,但是如果分散開來,大家就都能獨立生存擴大。我以前不是說八年後要開電影學院,其實就是同樣的意思。
你是台灣新浪潮的先驅之一,對於新浪潮的接續有何看法?
台灣新電影浪潮打上來,留得住的也不過是那麼幾個。新導演面臨的環境比我們當時差,成本低,靠輔導金,市場難回收成本。還有他們的包袱不只是荷里活,還有楊德昌、侯孝賢這些包袱!
我感覺新一代普遍都太功利講究事功,急著要出名。他們不應該走前人的路,而是應以這一代的角度,摸索追尋屬於他們這一代的風格。新的浪潮能不能站住,就看他們自己了。
Fimography
1981《就是溜溜的她》
1982《風兒踢踏踩》
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
1983《兒子的大玩偶》
《風櫃來的人》
1984《冬冬的假期》
1985《童年往事》
1987《戀戀風塵》
《尼羅河女兒》
1990《悲情城市》
1993《戲夢人生》
1995《好男好女》